若论验明身份,椒图自然无所畏惧,只是淑妃来势汹汹,恐怕不会那么善了。
后宫的手段层次不穷,滴血认亲一事又无从考证是否当真有所效,若是淑妃从中作梗,此时也是自投罗网。
椒图垂下眼,实在不知道易观瑕如何能说出这样的一段话。
难道他看不出来,此间种种,都是淑妃的圈套么。
可眼下,太后在上,姬笃在前,左有易观瑕,右是卓惜,众目睽睽之下,她若是不愿验证,也是做贼心虚。
当真是进退两难。
实在棘手。
沉默间,那厢淑妃已经命人去准备滴血认亲的物什,椒图余光却瞥见跟在姬笃身后的冯照也一并出去了,心下当即大骇,不由得惊起了一身冷汗。
皇宫并不缺一位公主,但可以少一位笑话。
如今,若是滴血验亲证明不了她的身份,恐怕姬笃会借此发挥,称她只是婢子假装——这样,便可以轻松抹去今日的闹剧!
她浑身寂然一片,猛地抬眼,却见那姬笃果然一改来时的焦急,颇为气定神闲的盘玩着手中的玉髓宝珠。
那一瞬间,椒图恨不得用那串珠子将他的脑袋勒下来当球踢。
片刻,她缓了口气,压下心中的暴戾。
此时多说无意,这群人已经将戏台子搭好,容不得她不唱。
而那厢淑妃的人却已经回来了。
与之一同来的,还有一位年岁不大女儿家,杏眼细眉,倒是像极了座上的姜若。
来人也是一愣,待看清宫中的局势,神情当即微妙起来。
她微微行礼,才道:“儿臣给父皇,皇祖母请安。大国师安。”
太后瞧见她,点点头:“景阳,你先坐着吧。”
景阳便是姜若的第二女,如今的四公主,最受姬笃的喜爱。她一来,气氛稍稍活络了一番,却摆明了像是来看热闹的。
淑妃冷笑:“九殿下,还不验亲,难道是心虚了么?”
眼下,也只能见招拆招了。
椒图深吸一口气,只能在淑妃看好戏的眼神中,缓步走上前。
姬笃巴不得早点拜托这个麻烦,快步走上前,直截了当地刺破了指尖,滴了一滴血。
椒图倒真的被他气笑了,若是可以,她情愿永远不与姬笃血脉相连。
只是她最痛恶的事情,如今却成了保住她性命的唯一手段。
多可笑啊。
她也刺破了指尖,血落入清水之中,众人几乎屏气凝神,眼睛一眨不眨地往那碗口看去。
只是.....并未相融!
说时迟那时快,椒图只觉着一阵风过耳,脸侧竟是一个响亮的巴掌,竟生生被甩倒在地。她愕然抬眸,耳朵发闷,只呕出来一口血,不敢置信地望着姬笃。
众人大骇,却见那瘦小身影,竟然一点一点从地上爬起来。有那么一瞬间,在场的故人,还以为瞧见得是当年病死的徐嫔,浑身染着通天的戾气。
她抹去了唇边的血,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倔强,死死地盯着远处的姬笃。
姬笃怔了一怔,又回过神,只怒不可遏地掀翻那碗清水,怒骂着:“你这婢子!竟然胆敢冒充皇嗣!来人!给朕拖出去斩了!”
椒图立在殿中,盯着那碗已经被掀翻打落的水,心口忽而说不出来什么滋味,只有疼,脸上的疼刺痛着她的心肺,那指甲陷进肉里,掐出了血,才缓了那口气。
她想,她一定要杀了姬笃。
可若是杀了姬笃,难免就要走上前世与权势纠缠的老路。
那么,就这样算了吗?
就这样算了吗?
众人的神情被她尽收眼底,淑妃的庆幸,姜若的无可奈何,太后的愕然,还有贤妃的震惊,都像是一场荒唐的闹剧。
她探上自己的脸颊,倏忽间,轻笑了一声,眼泪却簌簌流了下来。
不是委屈,她只是觉着,原来她这么可怜,只是上一世,她从来没发觉。
“父皇,您又何必这样大动肝火。”
她声音很轻,几乎一瞬间就将所有的戾气敛入胸口,盈盈一副可人疼的柔弱。
这一声,才打破了一室的寂静。
众目睽睽之下,她微微躬身,捡起来那枚瓷片,当中还有残留的清水。
她轻轻嗅了嗅,心道果然拙劣,前世用在她身上的诡计,今日又重来一次。
她将那瓷片放在桌前,清凌凌地抬眸,未对姬笃,只是望向了座上的太后:“太后娘娘,若我当真是婢女之子,冒充皇嗣,又怎么敢滴血认亲,早就做贼心虚一头撞死。如今这水中,分明是添了清油,不论是我,便是旁的兄弟姊妹来了,也断然不会与父皇相融。”
淑妃冷笑一声:“你这婢子当真是可恨!如今竟然还敢攀咬主子,来人,还不快将她拖下去,免得在这里信口雌黄!”
贤妃厉呵:“我看谁敢!”
“若是诸位不信,不如请旁的姊妹前来一试。”椒图缓了口气,略往明皇贵妃那里瞧上一眼,才扯着唇道:“总归,四姐姐也在这里,不妨滴血一试?”
让你来看热闹。
这话一说,却见姬笃已经万般不耐。
“你什么身份?景阳又是什么身份。你这卑贱之躯,还想让景阳为你自证。倒真是胡搅蛮缠,好一副恶毒嘴脸!实在是当杀!”
卓惜冷眼旁观了这一幕,若不是亲眼所见,他根本不敢相信,堂堂一国之君,竟然可以做出这样偏听偏信。
他正要开口,身后的空青却拉住了他。
虽是冒犯,却让卓惜回过神来,但即便是如此,他还是甩开了空青的手。
他上前,缓缓道:“总归事已至此,验明一下,又有何妨?”
姬笃眉头紧皱,往景阳看了一眼,姜若却适时拉住了她,轻轻摇了摇头。
即便是当真使了伎俩,如今血与血不相融,传出去都会让景阳难堪。
景阳立即也便明白了处境,顿时觉着不该来看这样的热闹。
宫中一片寂静,谁也没想到卓惜会突然出声,更没有想到那椒图竟然能够发现水中的端倪。可此时僵持在这里,却又不好定论。
沉默间,有一道声音,淡淡道:“不妨就另换一碗清水,重新再验。”
姬笃一听见易观瑕的声音,面上却是为难起来,有心想要说什么,却见太后起了身。
“哀家倒要看看,到底是谁在拨弄是非,也要看看这水,到底有没有伎俩。陛下,你来与哀家一验。”
兰珠领命,立刻将那碟水端了过来,姬笃自然也不好说什么,只能硬着头皮去验了亲。血与血果然未曾相融,可天下间谁也不敢说陛下并非亲生。
太后猛地拍案:“实在是荒唐!淑妃,你到底是何居心!来人,换一碗清水来。”
椒图松了口气,实在没想到,易观瑕一句话就解了她的困局。
不过想来也是,世人对昆山弟子多有敬佩,更何况,易观瑕还是将来昆山玉墟的大先生,此番下山三十年,功成回山,便谁也高攀不起了。
倒是庆幸,易观瑕此人从不偏颇。
底下的侍才很快换上来一碗清水,其实众人早就知晓她的身份,可偏偏谁都不信。
血与血相融,一众人悬起的石头,终才落了地。
只有淑妃,颓然倒在椅子上,满眼地哀戚可怜:“不,不是臣妾,一定是有下人想要害本宫!陛下,陛下你要为臣妾做主啊!”
可惜,她已经是个弃子了。
姜若冷笑一声:“沈书,滴血认清本就是你开了个头,如今却说有人要害你,当真是好没有道理!”
贤妃缓过神来,目光也冷了:“先前风波亭便听说沈初奚落九殿下血脉,还是惜殿下护着,这才回了礼数,只回去气急摔了好几套茶盏,怕不是那日就怀恨在心?不过是拌几句嘴,你们常春宫竟想要九殿下的命!难不成沈家战功赫赫,便可以随意欺辱皇室血脉了么?”
淑妃脸色一白,哪里想到这件事会这样严重,不过是想要除去九殿下和打压姜若,缘何会闹出来这样一出动静。
她抬眼往姬笃看去,见姬笃眼里也森冷一片,顿时僵坐在地上,一派心如死灰。
椒图只冷眼看着。
皇嗣一事闹得风言风语,平白冒出来一个人,又在这样将要和亲的时节,略一深想却也颇多顾虑。
姬笃想要保全颜面,紧要关头,也只能顺着淑妃,借口除掉她。
淑妃又想除掉她,顺带打压姜若,必然要把这件事的风潮推得极大,才能让姜若一蹶不振。
姜若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理,此番慈宁宫对峙,若是姜若当真受了惩戒,那姬笃便会在前朝寒了定国公的心。朝堂君臣不一心,自然不是易观瑕乐于见到的。
环环相扣,淑妃想得很高明,却忘记了所有人的利益,这才潦倒收场。
脸上痛意阵阵,椒图情不自禁地望向远处的身影。
易观瑕同旧时旧日并无区别,可又像是隔了太远太远。
她又现在那一场,逃不掉的噩梦。
昆山玉墟既不归顺与夏朝,也不属于晋朝,只在两朝交界处的南方,自立一派。
底下弟子精通奇门遁甲之术,先前昆山玉墟的大先生输给晋帝一棋,也只能愿赌服输,让易观瑕下山辅晋治国三十年。
可惜机关算尽,励精图治,却都输给了一个椒图。
直到卓惜与萧振起兵造反的消息传入皇都,椒图才彻底知道,败局已定。
死气沉沉的金銮殿,易观瑕就立在殿下,寂寂地望着她。
她说:“易先生出生昆山玉墟,当年下山之时,可曾料到这晋国的一败涂地。”
易观瑕声音很轻,隔着那虚无缥缈的龙涎香,传入她的耳畔。
他说:“不曾。”
而后椒图奋起怒骂,将玉玺皇章一股脑地砸到他的怀里,奏表在金銮殿里纷飞,她扯着嗓子,疯癫嘶吼,让他滚回他的昆山玉墟,滚出她的晋国。
易观瑕默了很久,衣袖垂地,替她捡起来了一地的奏折和那枚玉玺,而后端端正正地放在那桌案上。他身上是好闻的檀香,沉静邈远。
他看她的眼神是痛惜和释然,像看一个顽劣的孩童。
而后又决定放手,随她在红尘消磨。
他说:“辜负陛下,臣自请辞官,居于昆山玉墟,此后再不下山。”
她终于了了心结,望着他脱下晋朝官服,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皇城。
后来晋国的战火连绵,臣子战死,将士叛逃,但这些烽烟,最终还是没有烧到他的昆山玉墟。她想,恶人做到底,她要易观瑕这一生,留得清白,不死乱世。
过往悉数浮在眼前,她终于胆敢抬头,窥他一眼。
这一年,她第一次见易观瑕,她的先生仍旧是这样的风光无限。
触及到她的目光,易观瑕微微抬眼,心口那种莫名的错觉,又涌了上来。但他到底什么都没有说,只看向了身侧的姬笃。
“陛下,九殿下既已入了重华宫,也是您亲自认定的九公主,君无戏言,应当早些为九殿下取名冠姓才是,免得再起流言蜚语,平白闹了笑话。”